我家在槟城(存目)

1

日落洞路有一个很美很美的名字,我曾经以为那就是日落的地方。

日落洞路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。一段接着我姑姑家,另一段如果再伸长些可以够着我外婆家,间中还有无数分支延伸到或远或近的各个亲戚家去。像一张蜘蛛网的主轴,借由血缘的脉络将我们两个大家族拼连起来。

以前日落洞路是我们常常经过的。无论是去购物去探亲去拜拜还是要出远门,我们或多或少都会踩上日落洞路。坐在车里,爸爸或妈妈有时就会指着一条岔路说“喏,那个谁谁谁的家就是从这边弯进去”,“要去谁谁谁的家走这条路比较快”之类的。久而久之,就算并不懂路名,我们却也辨清了,散落在这个小岛上的亲人朋友们,究竟可以通过哪一些转弯或直走而联系起来。

后来建起了日落洞环岛公路。然后慢慢地环岛公路变得比市区的马路还要繁忙。一边是浅浅的海,一边是高高的建筑物,而淹没在城市建设后面的,是一些旧去的记忆──每经过一条岔路,就轻易想起每一张不同的脸孔。


2

曾经有人跟我说过,槟城的大路后差不多就等于香港的庙街。

吡叻律也是很长很长的。本地人说的大路后特别是指吡叻律上端最繁华的那一个路段,大概是从消防局开始到近几年建起的阳光百货公司,不到两公里,却是早期槟城其中一个最热闹的地区。

这里的路不宽,弯弯的,人很多。尤其早上八九点时分,正是大路后巴刹人潮最多的时候,这里总要塞车。提着菜篮或踩着脚车的妇女、单罩着白背心的汉子、穿着睡衣出来买早餐的老妪、精力充沛的小孩子,在金黄斜射的阳光中随着沙尘滚滚穿越马路此来彼去,每个人的脸孔都看不清,却在我的记忆里定格成最槟城的浮世绘。

我并不常经过这里。即使有也是晚上一切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偶尔悄悄路过。晚上的风在车窗外掠过,拂不到我的脸上,我却仿佛能穿透周杰伦的呢喃看到窗外靠路边一间闷热的房间里,一个汉子正搔着肚皮打着呼噜,翻过身再睡。那样憨实,那样纯朴,那样熟悉。


3

吡叻冷衔日落洞路的路口有一家咖啡店,咖啡店旁边有一个糖水档,糖水档的老姨卖花生汤红豆汤番薯汤,晚上才开档。

我其实并不特别喜欢吃花生汤。可是爸爸很喜欢买。

我想爸爸也并不是特别爱吃,但逢晚上他外出,若买宵夜,常常都会是吡叻冷的花生汤,有时加一两根油条。米色浊浊的汤,往往跟着爸爸骑着摩多回到家被倒出来的时候,还是热热的。爸爸买花生汤从来不会只买自己的一包,而弟弟妹妹比我更不爱喝这个,于是我常常会分到一碗,咕噜咕噜喝下去,味道十年如一日。

爸爸也常常载着我去买花生汤。他爱走小路,从我家到吡叻冷一路噔噔噔噔,噔着我随着车轮的转动慢慢慢慢抽长,从坐在爸爸前面的篮子里,到手搂着爸爸的腰鼻子顶着爸爸的背,再到现在斜一斜身子可以透过爸爸的肩膀看到前面的路,我已记不清爸爸究竟载着我走过多少的路,买过多少次的花生汤。

爸爸老了,吡叻冷的花生汤还是一样,我却经已身在远方。


4

双溪槟榔路是一条很直的路,如果眼力够好,站在路头可以看到路尾。以前未衔接日落洞大道的时候交通不太繁忙,晚上常常会有人咻来咻去飚摩多的声音。

双溪槟榔路有很多车厂,普腾、本田、宝马、富豪、KIA同在一条短短的路上,伫立对望。普腾的厂前面有一档很好吃的鸭腿米线,小时候我很爱喝那个汤。鸭腿米线档旁边咖喱面很出名,出名好吃,也出名肮脏。大水沟旁的一个档口,摆了好多年,也许当年的老板还在,也许现在是由他的儿子接了棒也许不是,提到槟城的咖喱面,少不得就要提到它。

双溪槟榔路的风景,如果我还遗漏了什么,那是因为我太熟悉,从它成为我的背景伊始,我就不再用画面记忆它。


5

日落洞路、吡叻冷、大路后,合成一个拥抱的姿势,把双溪槟榔路环在面前。双溪槟榔路一端跨着吡叻律,一端搁在日落洞路上,而它的中间,静静伫立着一栋米黄色的组屋。

米黄色的组屋是四四方方的,由四围四四方方的房子组合起来,有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院子,还有抬头就见的,四四方方的天空。我不知道四四方方的天空会不会显得狭窄,但这片天空下成长的组屋里的孩子,会有很多在他们长大以后,都散到很远很远的四方去──都是四方。我也不知道院子里那几棵瘦瘦的树叫什么,但我知道在新年时候当它们挂上灯泡亮起来的时候会有多耀眼,因为灯光映照出来的是归家的孩子们的脸孔,都是熟悉的笑容。

小时候我不会带路,也总是懊恼不晓得告诉人我的家到底该怎么走。但现在,就算我指不出一个准确的方位,我还是会很笃定的说,我的家,就在那里。

因为没有一个地方,会比家乡,让心,更懂得归去的方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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